江枫小鸽

“你我皆不过沧海一粟,各自在红尘里沉浮。”
江枫,或者是Helena。
没什么特长的写手,孩厨,欢迎来找我聊我家oc。
永远喜欢福尔摩斯。
鹰院学生,圣殿骑士,迦勒底职员,脑叶云主管,丢人不死人。
在通往生物的真理之路上,被化学暴打了一顿。

河岸

         明十八岁就要跳河自杀,这我打早就知道。

        明十八岁我也十八岁,明十六岁我也十六岁。书包里的作业砸在地上都能发出巨响,人躺下去就再也起不来。我在河岸上伸展四肢,幻想自己是株绿色植物,正恋恋不舍地品味着日暮前最后一缕色光。然后我的阳光被垂下的黑发挡得严严实实,伸手一拨只看见明笑嘻嘻的脸。她看着我,说:“我十八岁要跳河自杀。”


        我当时的思绪由0%的“她为什么要自杀”,20%的“这谁啊”和80%的绿色植物幻想构成。再三权衡,我决定顺从我并不存在的叶绿体,好脾气地说道:“麻烦让一让,你挡着我的阳光了。”


        她笑得好开心,我的阳光又回来了。


        后来我才发现这好像是我同学,被一群朋友围着,叽叽喳喳地笑,搞不懂这种人为什么要自杀,可能就和我想长出叶绿体一样,纯属闲得慌。她抬头不期望见我,微笑着将两指并拢故作帅气地一挥权当问好,我嫌她烦,一溜烟地跑走了。


        明每天定点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河岸上,平生爱好是打扰我和跳舞。我躺在岸上晒太阳,好端端地,并没有招惹任何人。但她非要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我跟前来,笑眯眯地问:“你为什么要躺在这里呀?”我希望赶紧回答完了事,最好是把她永远赶走,于是我疯子般歇斯底里地坦诚:“因为我是一株绿色植物,需要躺在这里捕获光能,进行光合作用。”


        她竟然又笑了,还大言不惭地问我是什么植物。我白眼一翻,自报家门:“我是李瑞。李瑞科李瑞族李瑞属,全世界仅此一株,但不是保护植物。”如果让我重新来过,我一定不做自我介绍,就因为这段话让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害得我不得不为了和人类交流放弃做完全的植物,只好当了一个下午植物人——请容我修改一下措辞,植物人的重点是人,我应该是人植物。


       我没告诉别人她要自杀(纯粹是懒得这么做),因此作为交换她也不会告诉别人我上了高中还幻想自己是株绿色植物。当我听到她用轻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走的语气说出这段话时,差点气得两眼一翻晕过去。于是我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和她绑在了一起,锁链是可悲的“秘密交换”。


        明每天看起来都很愉快。在河岸上奔跑,欢笑,旋转着舞蹈,柔顺的黑发被风梳开,散在夕阳中,她眼里倒映着河面上粼粼的金光,缀得她的笑意愈发明艳。我怀疑她是在哄骗我,同学们怀疑我们在谈恋爱。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她跳我躺的荒唐哑剧被伟大的民间艺术家们改编成了温柔浪漫的爱情喜剧。明也听说了,她带着比夕照还晃眼的笑容坐在我旁边,匀称的小腿在绿草的映衬下白得反光。她神秘兮兮地问,我俩的事,你听说没。


        我呈大字形躺着,答道:“听说了,编的真好。”她的眼睛弯成两钩月:“那你会觉得烦吗?”我本想继续躺着回答,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这样不尊重女性,有泼皮流氓或口是心非之嫌,索性规规矩矩地坐起来,说:“不啊,我又不喜欢你。”


        我没转过头去看她,所以不知道明是什么表情,只听见不知是叹息还是笑的气音。接着我的肩膀沉了下去,她靠在我肩上,热量顺着她的小臂传导到我这里。她说,那就好。


       我们沉默着,静静地看着太阳从容地坠向河中,摔开万丈金光。我没来由地想起纪伯伦的一句诗:“言语的波浪在我们之上起伏,而我们的深处恒常静默。”我们的情况则正相反。明微弱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思,我能感受到气流拂过皮肤的战栗,她所说的话则使我的心微微颤抖:“谢谢你,你是唯一一个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自杀的人。”她的声音显得很疲惫,往日百灵的欢快此时变为深涧的低啜,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向远离我的那侧偏过身,好似支撑不住自己影子的重量将要栽倒在地。


        “我十八岁要跳河自杀。”她继续说道,“可是还没有人爱过我,我还没有结婚,我好想结婚。结婚后就能变得幸福吗。”


       “没有关系,你可以去当死神的新娘。”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玩笑太残忍了,几乎刚说完我就后悔起来。明大笑。这时我才发现她是极喜欢笑的,笑起来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好像要溺死在她的笑声里。


        “好啊,就穿这件衣服如何?”她拎起裙摆旋转,夕阳将碎花白裙的影子拉长,像一件曳地的婚纱。金光粼粼,她的笑也破碎。昏暗夕阳中她闪闪发光,似河岸上金柳的新娘。此刻我忽而感到一种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我们上空,喉咙干涩,一场夏季暴雨在我的胸腔中酝酿。我以一种嘶哑的嗓音作答:“还行,但不再考虑考虑吗?”


       而她只是摇头。夕阳已沉,我连她的表情都没看清。


       此后的明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唱歌,跳舞,聊没人想聊的天。言语的波浪在我们之上起伏,水流过我们,不带走也不带来任何东西。天空仿若一阵迷离的水波,云的诗行在天上倒映着我们的心事。


        明,我终于忍不住叫她。她的朋友都这么叫她,于是我也这么叫,好像我是她的朋友一样。你的朋友都很关心你,为什么不把自杀的事告诉她们?


        她在护河栏上跳跃的身影陷入流沙般的夕阳,缓缓停滞,而后挣扎般站稳脚根。


        “她们都是好人,我死了她们会难过。”


        “我不会吗?”我问。


        她看着我,看着我,很用力地点点头:“是啊,你不会。这是第二件我必须要感谢你的事。”


        天空没有变化,河水也没有,所以我想我的心也应该未曾泛起半分波澜。或许我点了点头,我们再没有说话。她又转过身去,我和她看着同一轮夕阳。


        我总是在回忆时装模作样地添加批注:如果我知道这就是我与她的道别,那么我一定会更庄重一些。实际我也知道我根本不会。就在第二天我父亲病重的消息传来,平日高大威严的父亲昏迷在重症监护室里,母亲身形佝偻地抹着眼泪,强挤出笑意叫我别担心,天塌下来她撑着,鬓旁的银丝在红灯下闪着光。那一刻我惊觉人是无法长出叶绿体的,白日梦和午后的阳光不能喂饱干瘪的生活。假根退化回腿,红光和蓝紫光湮于纷繁的世界,我像在空中荡了十七年秋千,如今终于回到地面。我不再于放学后仰躺在河岸上,家、学校、医院、补习班成了我的四方舞曲。可明依旧行在堤岸上,做翩然的白日鬼魂,与夕阳共一曲探戈。从此我只能见到她起舞的影子。

        我们各自生活的轨迹让欧几里得看了抓狂:两条交线,蓦地变成平行。高三不给谁嬉闹的余裕,我们座位的连线将教室整齐割裂成两半,投向对方的目光要沿对角线穿越整个教室两次才能回到心中。没人会做这种奢侈的无用功。我们短暂的相遇中只有我注视她。我怀着少年特有的年轻气盛,笃信既然我已经接纳自己是个只有线粒体的人类,那么她也会像脱下皮鞋那样脱掉她自杀的念想。明的影子瘦了,但那时我只当是日子越来越短,所以一切都显得瘦削。我们在高考的倒计时中飞跑,最终计时归零,高中生活的炸弹爆炸,吐出无穷无尽的彩色希望和漫天礼花,我的青春在漫天飞舞的书简中落了下来。

        我忘了她的生日是哪天,所以在我们所有人的十八岁生日——高考结束那天,给她发条信息祝她成年快乐。意料之中地没有回复。夜风吹得我被酒精熏得昏昏沉沉的脑袋痛起来,我趴在桌上翻了个面,手机屏幕在无边夜色中发光。朋友瞟了聊天页面一眼,玩笑似的推搡我:别搁这聊了,烤串都快冷了。你再不吃哥就不客气了。路灯昏黄的光照在我脸上,恍惚间我在光中看到那条夕阳下的河流,风像水一样流过今夜。


        后来朋友打电话给我:前两天明死了,跳河自杀,哥们怕你承受不住没敢说。我知道你俩关系好,但那毕竟都过去了,别太难过哈。我那时夹着电话在看电视,楼下有人在唱《Life is Beautiful》,广告的声音太吵,电话嗡嗡作响。哦,于是我说,哦。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有没有穿那条白碎花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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